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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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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4 _1 Y: d% v4 K9 I0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卡妙长长的睫毛上。他睁开眼睛,扭动着僵硬的关节将盖在身上的书抖开,随后书架勉勉强强站起身走到天顶的窟窿下面。他发现昨天盖在上面的罩子原来竟然是冰做的,而且现在已经消融了大半,想来也应是那个人作的神迹。雪水正滴滴嗒嗒地落在台阶上,在他脚边汇成几汪水滩。* m- r8 r* W4 i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卡妙站在最高一格的台阶上踮起脚尖抬手伸了伸,发现离出口的位置依旧有一段距离。他四下环顾,随后想到了办法。他把昨夜盖在身上的书一本本搬来搭在一起,自己站上去试了试,仍然差得很远,于是又跑回去找了许多类似尺寸的,一本接一本衔接在一起,像砌玛雅金字塔一样渐渐往上造高。苏格拉底曾言一张无用的金盾不会比一个有用的粪盆更美丽。对现在的卡妙来说,这些珍贵抄本封面上镶嵌的宝石、书页内记载的智慧确实百无一用,绝不会比一块坚实的砖头来得美。他像只蚂蚁一样来来回回地搬着书,忙碌了足足大半日终于大功告成。他爬上高高的书堆,回头张望了一眼,这才察觉到凡是视线所及、伸手能够的十几个书架都已被他搬空。疲劳是一个典型的投机主义者,当人的精神被某事填满的时候他总有耐心在旁边等待,直到精神里出现那么一丝拉的松懈,他就会立刻趁虚而入,瞬间像藤壶般地占据整个身心。卡妙这时候确实觉得累了,不停用沾满灰尘的手擦拭着额角的汗水,白嫩水灵的肌肤上很快多了好几条黑印。但他却没有休息的时间,他一直都不知道地面上的状况。这让他心神不安,坐立不定。他大口喘着气,费力地把手中最后的书扛起来的书放在认为合适的位置,那是一本中世纪修道院里的圣乐谱,比之前的任何一本都要厚重。他所看中的还有它巨大的面积,因此才特意把它留到最后,辛苦拖上金字塔的顶端。他站在它上面,两手抓住洞口的边缘,奋力一蹬,大半个身子就探出了地面,脚下的书堆也随之轰然倒塌。
; f( x# w* u2 `3 i6 j" E 卡妙趴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景象久久动弹不得。四周除了一望无垠的雪原什么都没有了。曾经的那座宫殿、周围的街道、住屋的残垣还有考古队的营地——甚至是那座黑色的夺命石碑都像海市蜃楼般踪影全无。他昨天晚上还在书库躲藏的时候就曾心存疑虑:明明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在地下,隔着上方一层的房间和它圆形的穹顶,为何还能如此清晰地数遍天上繁星。他挣扎了好几下终于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就在昨天,这里还是两间房间——以及一堵生生阻挡在他与吕西安之间的墙。
7 y4 V4 ?7 g3 _. s* Z# k+ T$ w( N' X 他试着向前迈了几步,才知道地面上的积雪竟然已没过了小腿。他记得昨日确实下过雪,但那只是在白天的一小段时间里,不可能积厚到如此程度。呼啸而过的寒风将他藏青色的头发吹得漫天飞舞,可他却对此毫无知觉。震惊、悲伤、无助早已将他的感官团团包围。僵持至今,理性终于开始在他的智力中用残酷的声音轻吟着叫他放弃。这种由理性引来的绝望更适合被解释为某种程度的“清醒”。到现在卡妙终于不得不承认,吕西安应该是随父母去了。苍茫的冰雪之国终成了他所有幸福的埋骨之处。, S+ w& L- P/ q
然而与此同时,他心里又起了另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强烈的直觉。他觉得自己弟弟的遗体应该依旧沉眠在此处的某片积雪下,并没有遭到与父母同样的噩运。要说抱有这种想法的原因,便是来自于身穿白色盔甲的战士在临别前留给他的温暖,那俨然已是一个无言的承诺。卡妙此生从来没有被直觉支配过,就仅此一次,他毫无缘由却又坚定不移地深信着:即使那个人真的没能救下吕西安的性命,也会竭尽所能保下他的尸体。他对这个在危难时刻依空而降的英雄所持的态度远远超过了感恩之心或是单纯信赖,而是全然上升到了某种朦胧的宗教情怀——也唯有宗教是不需要依靠逻辑去推理论证的。
+ J$ g% Z' Q" ^# f+ t4 l& x 卡妙怀着如是的心境在冰天雪地里徒手挖掘着吕西安的遗体。他可怜的弟弟,离开的时候还那么小,绝不该被孤零零地遗弃在这个比科奇士斯湖更加严酷的地方。他应该睡在开满紫色熏衣草的花海下面。他的兄长会时不时地穿过绵延的阿尔卑斯山,踏着芬芳的花路前来祭奠他——这是他过早凋零的生命应得,也是仅有的补偿。/ |! s: W8 q! {* ^5 q: S) {5 G7 Q
卡妙先根据自己的记忆推测出几个可能的位置,随后一个挨着一个近乎疯狂地挖个不停。夜晚再次降临在这片了无生机的原野上。寒冷、黑暗、饥饿、甚至死亡的危险,这些夜神倪克斯带来的道具没有一样能让他停下手中的努力。后来北极光亮了起来,摇曳在天的一头善解人意地变换出各种绚丽迷人的色彩,似是想要陪伴她裙下那个孑孓而立的男孩。卡妙对时间的概念其实已经十分淡漠了,全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经再次从自己的身侧再次冉冉升到了当空。可阳光也像是染上了小孩的脾气,就是要做些恶作剧式的小动作霸道地引他注意。它照在雪地里的某样东西上反射出闪亮的红光。卡妙被那光刺到了眼睛,当他看清光的源头,就立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靠近过去。莹白色的雪里裸露着半截水鸟的头,黑色的鼻子橙色的嘴,发光的部位正是镶嵌在它眼上的那对榴红色的宝石。卡妙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拼命扒开它周围的雪,终于将它挖了出来。他把美丽的头盔举在手里端祥良久,随后闭起眼睛,紧紧怀抱着它。盔甲冰冷的材质点燃了他心里的阵阵暖意,仿佛是它主人遗留下来的余温。卡妙贪恋着这份温暖感觉,忽然眼前一黑,就倒在雪地里昏死了过去。( d8 }, s# j; J' g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感觉到的是几只西伯利亚雪橇犬舔在自己脸上湿漉漉的舌头。它们围着他转,殷勤地舔他,时而仰起脖子像狼一样地嚎叫。他被一个打猎路过的楚科奇人救了。他把他带回自己的部落。在这些善良淳朴的土著人的悉心照顾下,卡妙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他没有再回到法国,而是选择了留下来。他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也很快被所有人接纳。这时候的卡妙时常随族里的猎人们去森林打猎,他穿着厚厚的棕色鹿皮袍子,头上戴着风帽,腰间还别有一把护身用的短刀。后来他还学会了驾驭驯鹿——他可以驾着它们拉的雪橇或是骑在它们背上风驰电掣地潇洒穿过大片雪原;也可以用腰间别的小刀一片片刮下它们的肉放在嘴里直接生食。除了他藏青色的瞳孔和发色、以及那张冰肌如玉的脸,自身已经没有任何地方与当地的孩子不同了,如果说一定还要有的话,那就是他比他们更加成熟,甚至更加坚忍。部族族长很喜欢他,收他当了自己的养子。大家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庆祝他们的老族长晚年得到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卡妙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火把橙黄色的光泛在他藏青色的眼里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A& }$ z! E+ |+ x2 o) s$ M/ @/ G
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心思。他用那些曾经搬运过的书在心上筑起厚厚的壁垒,不让人进来,也不准想法出去。只有在每天深夜他悄悄爬下床,从床底的鹿皮包裹里翻出那枚白色的天鹅头盔,并把它紧紧拥入自己怀里的时候,他的情感才会在他自己圈定的有限范围里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宣泄,如同一个出来放风的囚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回吕西安的念头,这才是他留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早在他刚恢复不久,就曾经试图回到布鲁格勒德曾经的殷墟去,但都被族人们制止了,纷纷说那是一个“Abassylar ñejy-gjit”,意为恶鬼盘踞的不祥之地,禁止他前去。卡妙争取了两三次结局未果后就理智地放弃了。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即使真的回到那里,除了徒增伤悲依旧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也同样清楚,在世上有一类人也许能够做到他想做的事。只要能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便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一部落的楚科奇人是地地道道的牧鹿人,每年他们赶着自己珍贵的鹿群在楚科奇自治区广袤的土地上从一个牧场迁徙到另一个。卡妙坐在驯鹿拉的雪橇上,恋恋不舍地遥望着布鲁格勒德曾处的高地在视线里渐行渐远。他对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发誓,仿佛那白光就是心爱弟弟的魂魄变的。他向他发誓自己一定会回来找他,无论时隔多久,付出多大的代价,终有那么一天他会带他回家,然后永远不再与他分开。
# O S7 i, f# _+ I0 o3 g 又过了一些时日,卡妙开始借着闲聊的机会,有意无意地向他的族人们打听有关“穿白色盔甲的战士”的事。结果那些楚科奇人毫无诲意莫深的意思,他们立刻七嘴八舌议论开去,说确实有穿特殊盔甲的战士在他们生活的区域活动。这样的战士被称为“epenin wala”,在楚科奇语中意为“先祖之刃”。有时候还会来部落增添补给。只是他们来去如风,行踪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是完全没有准的事情。卡妙又询问他们到底有多强大。这下族里的人聊得更加起劲,说他们一脚能蹬开大地,一拳能划破长空。还有来这里的战士都是修炼冰冻术的,只要他们愿意,变出的冰万年都不会化。讲到这里他们还特意叮嘱卡妙,等到下次“epenin wala ”再来的时候,务必把头盔还给人家。卡妙一边点头一边对自己的族人露出了崇敬的眼神。这些战士明明如此强大又神秘,到了他们口中倒像是聊起熟识多年的老友。楚科奇人仿佛还是《创世纪》里尚未吃到“文明”这颗禁果的两个原人,与神的关系亲密得像对待朋友;心里有想法也不需要去找无花果叶来遮掩。既然如此,他索性又问起了战士的来头。得到的回答是:据他们自己介绍,这批人都来自于西面的古城邦雅典。他们住在雅典城最高的山上。而他们的族长“教皇”就住在山顶最华丽的大房子里。卡妙听着听着,深邃的瞳孔里又倒映出了火光,只不过这次的光源不是来自外界的火把,而是他内心的烈焰。一张对未来的蓝图正在这熊熊大火中徐徐展开。# e+ O$ N& h: {+ K6 U
两个月后的某天早上,楚科奇部落的妇女们惊讶地发现她们再也找不到老族长那个有着和白令海一样颜色长发的爱子了。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鹿群里那匹跑得最快的白色驯鹿。全族的男人们急忙出动,四处寻找。可是一连好几天他们依旧一无所获。后来有人提出大胆假设,说那个孩子刚来时有几次曾想跑回不祥之地去找亲人。现在大家换了牧场,离那地方已经很远。没准让小孩子觉得自己远离了亲人,想不开又偷跑回去了。众人一听茅塞顿开,马上集结了全部落最勇敢的猎人,众志成城准备向不祥之地进发。可还没等他们成行,所有人就都绝望了。原来是卡妙骑的那匹白鹿自己跑了回来。人人皆知这匹鹿极通人性,只要不是主人遇上不测就绝不会独自跑掉。更何况平日里都是卡妙一人在悉心照料它。它对卡妙也十分亲昵,一见他出现就伸头过去轻轻拉扯他的衣角,咀嚼他的长发,似乎早就认了他做自己的主人。想到这里,大家的心情都一下跌落谷底,纷纷揣测他不是遭遇了猛兽的袭击就是掉进了寒冷的冰洞,总之生还无望。在后来的好几个月里,男人们总是唉声叹气,不管是打猎还是放牧都提不起劲来;妇女们更是一提到他就哭;老族长的脸总是阴丝丝落得老长,好像上面挂满了冰柱。
: t& X2 m6 x, g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卡妙正怀抱着他的天鹅头盔蜷缩在一节开往白俄罗斯的货运火车车厢里——这是去往西欧的偷渡客常用的路线。但即使如此,一路上依旧充满了各种无法预计的危险,已不知道有多少怀着淘金梦的东欧穷苦人成了这条道路基下的一具枯骨。2 a0 o: ]) r) d( `- u! v; d" d
三个半月后的某个早上,雅典熙熙攘攘的街头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长发男孩。几个正举碗要饭的乞丐瞧见他蓬头垢面,紧紧抱住一个看似很沉重的包裹,跛着腿一瘸一拐地从他们面前蹒跚而过,纷纷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到了下午,卡妙就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帕特农神庙门口的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面前。两人听这样的一个小孩说要见考古博物馆的馆长,嘴不由张得老大,好像神话里正准备张口吞人的海兽刻特。他们先是把他当乞丐或是骗子想粗暴地撵走,几次没有成功后也开始渐渐产生了疑问。此二人倒底在这鱼龙混杂的旅游胜地任职多年,也算阅人无数。眼前的小孩装扮确实与任何街头流民无异,但奇怪的是他所流露出的气质非但不猥琐,还带着恬淡的高贵,倒有点像历史电影里常出现的落魄王族。头发虽然脏得粘成了一簇一簇,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嵌在满是污垢的脸上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异常。他说着流利的法语,不管他们怎么冲他大吼大叫,他都礼貌且坚定地请两位“Messieurs”为他带路。而且除了提的要求让人纳闷,他的一切举止和反应也都得体大方,亦不像是疯子。两个人凑在一道嘀咕起来,内容无非在“警察”与“馆长”之间做选择题。他们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歪过头下意识地朝卡妙身上打量。连卡妙自己都料不到正是这一番不经意的打量,竟然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惊人效果。壮汉们的视线最终都一致落到了卡妙为偷越边境仓惶跳下火车时摔跛的左腿上。这立刻激发出了希腊人保持了两千多年的优秀品质——一种凶残的善良。他们很快达成一致,觉得如果现在就把卡妙交给警察,以他赢弱的身体怕是“受不了后面的苦”。不如就给他一个见馆长的机会,反正最坏的结果也无过于他们两人遭一通口头上的责难。于是他们就此言定。其中一个人不由分说,上前抓住卡妙的领子连拖带拽,像捉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拉进馆长的候客室,重重地扔在一张椅子上;另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找了块毛巾,在他脸上胡乱擦拭一通,力道大得可以扯掉他的皮,随后又笨手笨脚地往他手里塞了个装水的破杯子。末了两个人同时用希腊语恶声恶气地警告他“如果敢骗人就立刻打断他的另一条腿。”卡妙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从语气猜测估计是句警告,但也知道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赌赢了第一场。他眨着眼睛淡淡地回望过去,感谢他们野蛮的友好。随后又转过头,向坐在一边办公桌旁惊得朱唇大张的年轻女秘书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一声招呼。3 T3 G; O5 f& q
馆长来得特别快,好像在等他的是国家元首。在听闻女秘书花容失色地跑来向他求救说“有个小叫花子在候客室里赖着不走,保安也没有办法。”的奇闻后,他便三步并作两步,急着赶去一尽领导之责,心里早已将门口那两个办事不力的保安痛斥得体无完肤。为见权威者而走得快是为了谄媚自己的卑微;为见卑微者而走得快则是为了表显自己的权威——馆长当然意识不到自己对待社会不同地位者的差别态度恰恰从行动上给了两者一视同仁的最公平待遇。3 {& d X: \, R2 |' L4 w2 @" t: u
卡妙就这样与馆长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办公桌前。他开门见山只说要见“Le Pope”,烦请馆长引荐。干瘦的老头仰头大笑,故作关切地告诉他要见教宗真福保禄六世应到梵蒂冈找那里的秘书处安排,相信教宗大人一定可以帮助他解决困难。随后他还从抽屉里拿出张地图来要给他画出去雅典外港的路线图。卡妙面无表情地看他表演,心里暗笑如此浮夸演技做出的劣质的鱼饵连自己这条鱼苗都不屑一顾。待馆长将拿着地图的手伸到他面前、嘴里祝他好运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地把怀里的鹿皮口袋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伴随着驯鹿皮散发出的股股腥味,被紧紧包裹在里面的珍宝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展露出它美丽的真容。老头灰绿色的眼睛也随之越瞪越大,当整只白鸟优雅华丽地跃然翩跹于面前的办公桌上时,他就只恨自己的眼珠还被眼眶拘束着脱不出来,一连惊问数声:“Où l'avez-vous trouvée ? ”卡妙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的表情,明白自己的第二场赌局也已胜利在望。他不准备与其多做纠缠,依旧坚持自己要见的是“Le Grand Pope d'Athènes”。馆长无奈地摇摇头,起身把他带进自己的办公室,再把门仔细反锁好,随后一边招呼他随便找个地方坐,一边自己去拨桌上的电话。老头用枯枝一样的手指握住听筒,压低了声音说要接“αριθμός δεκατρία”(十三号),随后又用更低的声音与电话那头的人叽叽咕咕说着话,期间还不断地摇头点头。卡妙专注着眼前之人的一举一动,心里又开始有些忐忑。两人的通话明明才维持了几分钟,对他来说仿佛花去了自己一路偷渡而来所用时间的数倍。直等到馆长挂断电话冲他点了点头,他才放下自己悬在半空的心,装作观赏天花板上吊灯的样子悄悄长舒一口气。1 d" Z. x/ ^0 B+ M7 a1 Y2 M
馆长打开了书架上的保险柜,把里面的一大堆文件袋统统扔在桌上。空空如也的保险柜里,一个刻在柜壁上的圆形符号显露无疑。还需再过些时日,卡妙才会知道这个符号源自雅典娜女神的圆形手杖,代表胜利女神。而在现在的他眼里,这又是一个“L'machine ”,和之前两个带来灾祸与不幸的机关没有任何区别。在目睹馆长随手拿起一把裁信刀往手指上一划的时候,他像一只惊弓之鸟从椅子上“嘭”地一跃而起,瘸着腿连蹦带跳躲到最远的墙边,怯生生倚靠住墙角不敢动弹。老头才刚用指尖的血破开机关,就听见房间里的老地板被人踩得“吱吱嘎嘎”惨叫连连。他不明真相,回头纳闷地看着卡妙惊慌失措的表情,还以为是小孩子怕见血。他伸出没有伤口的手示意他过来,试了两次都没有反应,于是便不耐烦了,自己上前拽住那根柔弱的胳膊一直拉到书架前,又用力向前一推,两人就同时进到了书架背面的密室里。# Q% O3 V0 k& t) f" {2 @/ n% X
卡妙环顾着这间密室:它非常小,白色的墙红色的地砖,除了一道老旧的木门,别无其它。馆长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铜钥匙插入钥匙孔转了几下,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园,园正中是一个圆形喷水池,池中心有尊白色大理石雕的厄洛斯像。他手持弓箭,单腿立在水中。四周种满了月桂树。那时候正值花期,枝头上花团锦簇的月桂花和着微风簌簌而落,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卡妙踏着地上的花毯徐徐而行,不一会头上和肩上就落满了淡黄色的小花。
( A( l' V& _8 A$ _* Q* ^3 ~4 I+ ~5 [) l 出了花园的后门,他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座山坡上,不远处耸立着一座更高的山,一半已没入云雾中。那座山其貌不扬。山上植被稀疏,裸露在外的石灰岩让整座山呈出一片萧瑟的灰白色,远远望去还能看到错落在半山腰上的房屋星星点点。馆长往前指了指,告诉他那才是真正的马尔斯山。1 J( H# n3 B& i7 v
这时迎面走来三个人。为首的人披挂着一件暗红色的himation,身后跟着两个身穿铠甲,腰配短剑的士兵。卡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三个仿佛从历史博物馆蜡像展示厅里跑出来的古人还是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呆目结舌地看着三人与馆长互相嘘寒问暖。“Tu vas avec eux. ”末了馆长拍了拍卡妙的肩,示意他跟来人走,自己则转身径直消失在花园的门后。为首的人牵着卡妙的手,先是穿过了好几片郁郁葱葱的橄榄园,接着又是葡萄园,几只蹲在葡萄树下打盹的火鸡被一行人搅扰了清梦,“突噜噜”地叫着抗议个不停。随后他们又途径数个村落,那里的村民们也穿着同样古朴的服饰,肩扛粗笨原始的铁质农具,远远就向他们鞠躬行礼。卡妙跛着脚,虽然跟得辛苦,但一路上也不忘好奇地东张西望,暗暗赞叹这个世外桃源仿佛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不管是时代的烙印或是战争的伤疤,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 p: Z7 ~( o- a 最后他们来到山脚下的一栋别墅里。那是一幢带回廊的两层建筑。入口摆放着几尊已被风化得残缺不全的人体雕像。花园里有一长方形水池,池里几蓬蓝色的埃及莲被翠绿色的莲叶拥着羞羞答答地半张半闭。卡妙跟在穿红袍的人后面进了屋。两个士兵则留在了门口。屋内的四壁上描绘着一些九十度侧面的红色男女人体,他们中有些人举着各种乐器,另一些则侧卧在长榻上聆听,整个场景似乎是在举行一场夜宴。正厅中心有一个降温用的蓄水池,周围环绕摆放了几把宽大的klismos椅。他们坐定后,对方就向卡妙自我介绍,说他是教皇的一名书记官,这里已到了圣域的地界。书记处在接到馆长禀明的情况后,所有人一致评定卡妙的事件确实达到了觐见教皇本人的资格。但是按照规定教皇只有在两周后的例行公开觐见日才可接见像他这样的世俗界人士,在此之前烦请他敝宅静等。卡妙友好地点着头,不停感谢圣域方为自己做出的悉心安排。0 E7 t. ~2 s* D8 `
书记官又对卡妙说以后这里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要他安心即可。言罢就轻轻拍了拍两下手,不一会就从楼上走下三个十多岁的妙龄少女,她们都身穿一袭雪白的多利克式chiton,双肩上对称别着两枚黄铜质的圆形别针,花样和刚刚馆长保险箱里的图案一模一样。 书记官与那几个少女简单交代几句后便飘然离去。几个女孩把卡妙带到里屋,那里有个很大的温水池,“突突”地冒着泡,升腾起来的热气让整间房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她们服侍他沐浴更衣,又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伤口。女性特有的温柔细致与体贴,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他还是乖巧地坐在一张长榻上任凭她们摆弄。这些少女正值热情又活泼的年纪,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在卡妙身上上下打量。其中一人开口对他介绍说她们三个都是“圣斗士少女”的候补生。圣斗士少女就是雅典娜女神人间转生的贴身侍女。若她们能通过最后试炼,就可以取得近身侍奉女神的资格。卡妙对她们口中的“雅典娜女神”起了兴趣,于是被告知雅典娜女神是全人类的守护神。她是正义的化身,将自己的爱无私地献给这片大地。卡妙一边听,一边把她们说的话暗暗往心里记。女孩们本来就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又与卡妙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几个人一直聊到半夜还觉意犹未尽。
: B( O; C+ ]9 ~( I. _ 两周后,身体已经基本康复的卡妙端端正正地坐在教皇厅书房的椅子上。那椅子太高,他的双脚着不了地,只好悬空搁着。史昂就坐在他面前,头戴冠冕,脸着面具,身上穿的蓝丝绒法衣上绣满了金线。一双白净的手不住地摩挲着放在面前的天鹅头盔,好像也患上了“ le risque professionnel”。陪在他们身边的有两名书记官,一名负责做与会记录;另一名是当初去迎接卡妙的人,他站在一边满脸恭敬地看着史昂。按照规定他本不能在场出席,但由于当事人实在太年幼,所以书记处要求他破例陪同。0 B) h$ Q1 e% T& w; I$ p, e& o. C
史昂开场便诚挚真诚地感谢卡妙把“白鸟座最后的遗物带回来。”并说他们一直在试图寻找它。卡妙听闻自己长久守护的精神寄托原来真成了一件遗物,两眼顿时黯淡无光。史昂见状说了许多宽慰话,告诉他其实对战士而言这是是最光荣的归宿,不用介怀等等。随后教皇又极为细致地询问起他的过往经历:包括他过去的家庭生活、他与家人在布鲁格勒德的不幸遭遇以及他来圣域的坎坷历经。卡妙早料出自己见到史昂免不了过这一环节,为避免到时候情绪波动太大,让人觉得他脆弱,数日前就开始练习如何用平铺直叙的语调讲述自己深重的苦难。他把当空的太阳视作自己即将要见的教皇,对着初升旭日或是夕下斜阳一次次撕裂自己回忆里鲜血淋漓的伤口,心理上只当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中世纪悲剧诗里的圣骑士罗兰。他一心忙着锻炼自己对悲痛的麻木,就没想到这种折磨与煎熬的过程本身就已悄悄地成为了他口里悲剧故事的一部分。幸而卡妙自虐式的排练最终还是有所成效,除了说到亲人的死亡过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以外,大部分时候声调平缓,思路清晰,确实像在拿着文本念诵《罗兰之歌》。史昂细细听着,时而柔声细语地安慰,时而微微颔首。卡妙听史昂从面具下淌出的声音悠扬婉转,一个年轻温柔又有气度风范的教皇形象渐渐在自己的想象中成了形。其实对长相的猜想只是次要的,他看不到对方被面具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表情,导致自己的视线茫然没处落,后来竟渐渐察觉史昂戴着红宝石戒指的右手食指也似乎隐隐约约会说话。他发现每次史昂有情绪起伏的时候,那根食指就会下意识地去轻敲周围的东西。他数了数这样的情况一共发生了两次:一次发生在他刚踏进门的时候,史昂就眼尖地发现了自己膝盖和手肘上落下的新伤,陪他同来的书记官解释说是因为这个孩子不肯让人帮忙,非要自己爬十二宫的台阶,才会造成这些摔伤;另一次是听卡妙说起自己在冰原里为了找弟弟的遗体徒手挖了一天一夜时,就关切地询问他有没有被冻伤,得到否定回答后,那根细长的手指又在白鸟翅膀上轻轻敲击了好几下。/ _; Y; E7 W0 u# B
史昂听完所有事件的经过,先对卡妙一家遭遇表示出深深的遗憾,又提出会尽其所能帮他找回原来的生活。卡妙能感觉那温婉言辞间极尽想表达的恳切之情,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但这并不是他来此地的原因。他淡淡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找回什么,只希望留下来成为一名“epenin wala”。话一出口,身边的两位书记官就都忍不住用“咦”这个最简单直接的叹词来表达他们的惊讶。史昂显然比他们要镇定得多,只是轻轻抚摸着面前白鸟那对红榴石色的眼睛久久不作回应。在与卡妙的接触过程中他早先就已有了感觉,眼前这个孩子明媚眼眸里露出的坚定与执着本就说明了所有的问题。他历经艰险,九死一生来到这里找自己,这表示他所期愿之事必定不是山外的俗世能轻易达成的。但这毕竟是在他二百多年的教皇任期内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一时让他觉得有些为难。他思索了好一会才开口表态,告诉卡妙要成为圣斗士需要牺牲大量个人情感。如果他想当圣斗士只是为了替家人复仇或者报答白鸟座战士的救命之恩,那便不可能留下来。因为抱着太多个人情感的人无法修炼出圣斗士特有的战斗技术,即使自己真的给他机会也于事无补,搞不好还会害他丧命。史昂这时候已经不再说让卡妙觉得亲切的法语,而是改说奇楚克语了。在以后的岁月里,史昂也再没对他说过法语。卡妙悟出史昂此番动作的用意。他已经在圣域生活了两周,处处留意周围人的想法,对圣域的思维模式已开始渐渐产生了一些粗浅的认识。于是他旋即回话,说自己想留下来是因为景仰雅典娜女神博大和崇高的精神,她充满仁义的心随时准备为人类与圣域承担重大的责任。他愿意追随女神的指引投身于对冥王的伟大战争,并向全世界宣告他们光荣的胜利。卡妙会如此说话显然是有所准备。这段话的内容是从与那几个圣斗士少女候补生闲聊的内容里提炼出来的;而句式模版则是当他还在苏国境内流浪时偶得的。那是一个傍晚,他瑟缩在一家住户的屋檐下躲避突如其来的大雪。从透着昏黄光晕的窗户里忽然传出电台的广播声,带着老旧收音机特有的嘶哑与沧桑,如青烟般消散在悄无声息的雪中。他忘不了那个声音,它就与那时候刺入骨髓的寒冷一样,带给他无比真实的虚空。7 A- I, Z! f" F% f( I( ]* W
史昂不禁哑然失笑。他的笑声轻得若有似无,但毕竟是笑了。卡妙的话是俗世的政治宣传和圣域的精神语言生下的一只奇美拉。这只怪兽因着儿童天真的心机而长得分外滑稽可笑,连史昂都被它逗乐了。书记官们见到他们的教皇大人露出如珍禽异兽般难得一见的开怀愉悦,急忙化身成两只大分贝的扩音器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卡妙转头看看旁边的两人,又回过头来茫然地望着史昂。这类的笑声他并非不熟悉,那是宠爱自己的父母常对他作出的反应。但类似的举动落到史昂身上就成了让他困惑的谜面,他勉强把它理解为教皇友善的表示,但这友善背后隐藏的谜底却是他捉摸不透的。他有些紧张,不安地挺了挺身子。" i4 J p( I5 K8 h& y3 {% k* [/ ~6 R
“笛捷尔,昨夜星空的水瓶座特别耀眼,难不成真是在指这个孩子……”史昂低着头,望着闪闪发光的白鸟座头盔。排开对逝去战友的呼唤,剩下的话他都说得和唇语差不多。
0 D; ]9 B6 W- T% M; F' l “Degel?(雪融)”除了第一个单词卡妙听不到其它。但他瞬间意识到在苏国时那场落入心里的雪确实到了融化的时候。他赌上自己的所有一共往人生的轮盘游戏(Roulette)上掷了三次珠子。其实在布鲁格勒德的灾难发生后,他的“所有”和一无所有已经变得毫无区别。那条对他自己而言都无足轻重的生命被投在轮盘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而他偏偏就不肯在36个飞转的数字间随波逐流,非要拿这比鸿毛还轻的赌注去押命运之门的红与黑。8 t7 b. K( ^/ C+ t7 M& \) b
他的挣扎把他变成了日日搬运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尽管每一次尝试都造成了新的伤痛,但这些所有会带来苦难的抗争又何尝不是他怀着满心的希望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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